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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 地下人‧苹果‧爱的故事

201011

朱岚

青森县的弘前公园是日本非常有名的观赏樱花的场所之一,淡得近似白色的花瓣五月初如雪般飞扬飘落之后,满目新绿的苹果树上开始有了令人怜爱的白花,青森也是日本最有名的苹果产地,在被誉为”津轻富士”的岩木山这一带生命的喜悦和跃动在五月的微风中轻语。

一望无际的苹果园虽分属不同人家,看上去的景象却都大同小异,三三两两的人们在田里田外忙碌著,午前午后的阳光在树梢绿叶间静静地照耀著。一片静谧中却有一处异样的苹果园,园外常常车水马龙,园内则人头攒动,有时竟然有 20 台观光巴士、150 多人同时出现!

这是木村秋则的苹果园,但会出现如此”繁华”是木村从未想到过的。

1968年从当地的职业高中商业科毕业后,19 岁的木村来到东京附近的神奈川县,在日立公司系列中的一处就职,虽然离乡背井,却非常适应,也非常喜欢。如鱼得水的日子仅仅过了一年半,便接到了父亲的一封来信,告知承接家业[苹果园]的兄长身体出现状况,希望他能回家助一臂之力。对自己心仪的工作和生活虽有诸般不舍,木村还是不忍辜负家人,于是辞去工作,踏上了返乡的路。

面对家乡无边无际的农园、亲友日复一日的生活,木村也叹息自己还是回到了并不想从事的农业。不久之后,兄长的身体康复,木村则经老人们撮合,和住在仅相距 10 分钟路程的美千子结为伴侣。两人虽毕业于同一所初中,一直来却并不相识。结婚时两人都年仅 22 岁。

因美千子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婚后木村自然就搬往岳父母家,承担起四个苹果园的种植和一家的生计。日子虽然淡远,却也美满和睦,只面临一个极大的困惑。

 

苹果园一年要喷洒 13 次农药。每次喷洒时,妻子美千子原本就敏感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每次都会病倒,严重时要卧床一个月才能恢复作息,皮肤脸上都因接触农药而红肿难忍。即便木村自己,虽不如妻子般敏感,但也皮肤斑驳,又痛又痒。自己的感觉已很不堪,看到妻子受此煎熬更是不忍。木村一心盼望著能有转机和不同,无奈当时总感觉非常的渺茫。青森县的农药使用量位居日本第一,而其中的三分之一又都用于苹果生产,不知何时起”不用农药化肥便无法生产苹果”成了日本的”百年定论”。不仅用的量极其骇人听闻,许多现在已被禁用的”剧药”当时也到处喷洒!青森县竟然还发布条例对农药的使用实施强行规定,若擅自不用农药化肥,还要被迫缴纳罚金。政府相关机构也常举办各种所谓“农药对人体无毒无害”的大会及讲座,在那集体被“洗脑”的年代,农药化肥已成了“常识”和“定论”。看著妻子和自己的状况,木村纵然满心的焦虑和疑问,但完全没有著手的方向和线索。

 

一个平常的雨天,因无法去园内作业,木村去了弘前市内的书店,想找几本自己喜欢的引擎改装方面的专门书。不经意的浏览中,见到书店一个架子顶层有一本自己想看的书,却发现太高够不到,周边又不见书店员工的身影,只能自己随手拿起边上放著的一根棍子,把书挑了下来,可同时竟掉下来了两本书。手忙脚乱之际,木村只接住了自己想要的那本书,另一本则掉在了地上。因是雨天,地上泥泞湿漉,书自然被弄脏了,无奈之下,木村只能将这本书和自己想要的书一起买了回家,然后便放在了家中柜子的上层,直到一年之后的有一天,突然间就有了灵感,伸手拿起了那本积尘已久的书 ∣ 福冈正信的著作︽自然农法论︾。自此,木村的人生旅程开始发生极大的改变!

 

福冈正信积极提倡”不施肥、不洒药、不锄草、不耕作”,是日本”自然农法”的”教父”级人物。木村全身心地投入书中所提的点点滴滴,如饥渴难耐的人终遇甘露,不断地吸收不断地汲取。书中提及了米、麦、桔子的自然栽培,但并未谈到苹果。于是木村去了弘前市立图书馆,读完了相关的所有书籍,还是没有找到有关苹果自然栽培的任何资料和纪录,不禁有些错愕,难道苹果的自然栽培真的如所谓的“百年定论”所宣讲的,真的是无可作为吗?

 

反复思考之下,木村决定从自己开始,尝试在日本还未有前例的”苹果自然栽培”。第一步,他决定从”减农药”开始。征得岳父的同意,婚后第三年的1975年起连续三年将农药的喷洒次数从每年的 13 次逐年减为 5 次、3 次和 1 次。产量虽受到一些影响,但用于农药的经费也大幅度减少。由此,不但收支依旧平衡,而且苹果的口感较之以往更好,妻子美千子也免受农药的伤害,木村自己也对自然栽培有了信心。

 

1978年,下定决心,再次征得岳父的同意,终于踏上”不用农药、不用化肥”的自然农耕的”不归路”,当时的木村完全不知道在那个时代的日本这将是一条多么艰辛曲折孤独的漫漫长路,他再次看到他园中苹果树花开满园竟要8年之后,从减农药那年算起的话,整整 11 年的岁月!

第一年到第三年,虫害猖獗,苹果树只开花不结果。在被称为“苹果之路”的岩木山一带木村的农园显得非常的异样和寂寞。已有了三个孩子的一家过著完全没有收入的日子。

 

第四年到第五年,当时的日本正处在”泡沫经济”的鼎盛期,青森县的苹果农家们也日益富裕,唯独木村家生活已到了贫困的底线。居住的岩木町是一个人口仅为18000人的小镇,对木村家的鄙视和不屑不断升级,不仅乡邻各家对他们不理不睬,连亲友间的冠婚葬祭的招呼也完全绝迹。因家中的现金已全部用罄,开始向银行借贷。孩子上学所需的文具也都无钱购买,没有笔记本,一块橡皮切成三份来用。学校的餐食费及税金等均无法支付,周边人群的排斥和疏远也至极点。想到自己仅仅是希望能种植对人对己无害美味的苹果,却遭遇如此不堪,家人也历尽创伤艰辛,绝望和辛酸瀰漫木村身心,想坚持的自己和想放弃的自己间的挣扎和苦痛让他渐渐地对家人也关上了心门,常一个人很多个小时在堆放杂物的小屋内,也不开灯,也不说话,只一直一直站著……想到不仅是家人,四个苹果园中的 800 棵苹果树在土壤康复期间也一定同样默默承受著超出想像的辛苦和伤痛,木村去到园里向它们一一道歉致谢,并祈求它们能坚持住,不要放弃而枯竭。至此,亲生父母已宣布和他绝缘,在路上遇到以往的朋友熟人,即便木村主动打招呼,其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对他完全视若无睹。

 

第六年,苹果园的状况毫无进展。心的极限似乎到了。一个明月当空的夏夜,木村带著前一晚编好的绳子,一个人爬上了岩木山,挑了一棵能承重的树,想把绳子甩上去,就此告别家人,告别自己 35 年短暂的生命,所有的挣扎和努力也都在此放下。在心中对妻子和孩子重复了无数遍的”对不起”后,木村将绳子的一端往树上抛了上去,不知何故,整条绳子竟然从手中滑落,飞去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想到自己连求死都如此不易,木村只能苦笑著去找回绳子再做尝试。绳子落在一个相对平缓的坡地,明彻的月光下,木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绳子的旁边静静而完美地竖立著三棵野生的苹果树!树木青草的芳香溢满四周,土壤极其松软,树边青草丛生,联想到自己的果园,土地坚硬,树香土香草香一概全无。

 

山中偏远之地的野生树木,因无人为的施肥洒药破坏平衡,竟然是如此的健康完美茁壮,树叶上更是连虫害的踪迹皆无,浑然天成和人为作业间的如此悬殊让木村不由地跪了下来……心绪跌宕生死俳徊的这一晚,意识虽尚未完全清晰明了,但隐约间木村强烈地感觉到所有的答案都已近在咫尺。整个身心为野生树木所展现的生命原有的完美和圆满所摄受,木村早已忘了掉落树边的绳子和自己此行的目的,一路 跑下山回家。为能更好地体会昨夜的震撼和启示,也想更细致地观察自然的孕育和铺陈,第二天天一亮,木村就又回到了山间,幸好有昨天未捡拾的绳子为记号,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三棵树。

 

日光下,才看清楚原来并不是苹果树,而是野生的橡子树,但对此时的木村而言,这原本是些什么树已不重要,大自然的天衣无缝让他豁然开朗:不要只关注看得见的地面上的一草一木一树,看不见的地面下的土壤才是真正的境界和关键。地面上展现的是”表”,地面下的才是”根”。看得见的进展和改善一定来自看不见的根治和转变。木村恍然大悟,开始以自然为师,不干预树木杂草间本有的平衡和默契,只从旁作一些辅助和调整。同时也更多地借助”言灵”[KOTOTAMA]的力量,每天和果树们沟通交谈,传达自己的感谢和领悟。

第七年,一棵苹果树开了7朵花,结了 2 个乒乓球般大小的果实。”成果”虽然如此微不足道,但多年的辛苦和忍耐似乎一下子有了希望和方向,木村和美千子忍不住欢喜相拥,随即小心翼翼地和全家一起分享了这两颗小小的果实。

第八年,园中的苹果树花朵盛开。邻人前来告知时,多年的坎坷让木村几乎不敢相信事情真的有了转机。他战战兢兢地跑到隔邻的小屋,只敢从缝隙间张望一下自己的果园:满园的苹果树花在风中尽情地绽开!木村感觉自己的腿开始发抖,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回家拿了一瓶日本酒,洒在了苹果树根,和树、和草、和花、和虫、和土壤一起分享著生命中这一刻所体会到的无比的感动和感恩。

 

回顾这一路漫长而艰难的挑战,木村发现留在心中更多的还是爱。有来自岳父母淳朴无私的厚待,也有妻子孩子明理感人、始终无怨无悔的认同和患难与共,更有两位至友时时刻刻的援助和尽心尽力,稍后志同道合的新知也协助他圆满了自然农耕产品和市场流通接轨的心愿,甚至连经济窘困至极时迫不得已前往借贷的银行和高利贷业者竟然也都“不合常理”的友善,同意一再拖延偿还日期,银行竟拖到了闻所未闻的十年之久!

 

自我介绍时,木村总称自己从事的是”苹果助手”行业。近四十年的经历,让木村深深体会到任何农人,只要有意无意间还认为是自己在种植培育树木果实的话,是无法真正进入和实现自然农耕的,因为生根开花结果凋零都是宇宙天地的演出和餽赠,唯有彻底释放了被放大的自我,带著感恩和敬畏的心,尊重自然的周期和平衡,我们才会无声息地化入天地间的所有美妙和空灵。

木村现已是日本超级有名的农人,”注册商标”是他时时刻刻展露著的笑容和欢喜,而他农园的苹果常常不待收获已被抢订一空,稍晚一步的人都只能望树兴叹,无奈地将品尝的期待留到下一年。

不顾自己已届高龄,带著他最引以为荣的惊人的”失败次数”和各种身心体验,带著”每年是一年级生”的雀跃和期待,木村不停地奔走在日本各地,城市乡村学校,甚至海外,既指导和分享自然栽培的种种心得和美好,更想在这与时无多的大转变时刻,提醒所有见到的有缘人,务必尽快尽快尽快开始聚焦看不见的心的土壤,使其松软、芬芳、平衡,而后的成长和丰收是天的承诺。

地面上的树木果实一定来自地面下的根基土壤,身语的展现一定是我们心意淋漓尽致的表露,在这如梦如幻的宇宙舞台,你演出的是爱和圆满,还是创伤和迷失?